林如海怀揣着明后两年的试题,心下感慨万千,坐着轿子回到兰台寺后衙,两条腿便动弹不得了,侍妾鸣翠忙命人用软轿子将他抬进房中,忙用热帕子给林如海焐腿,望见林如海两条腿红肿起来,碍于身份,虽关切却也不敢开口细问这腿是怎么了。
“拿了蜡烛过来。”林如海躺在炕上,两条腿先在御书房门外冷冷地冰过,此时再被滚烫的热帕子捂着,便一阵阵钻心地疼起来。
鸣翠不明所以,忙亲自去拿了镀金烛台过来,将烛台放在林如海手边的炕桌上。
林如海从怀中将试题拿出来,仔细看了一看,记住后便用火焰将试题烧得干干净净,随后不顾细枝末节地叫丫鬟传林可沽进来,待林可沽进来了,又命鸣翠等女子回避,叫林可沽到他跟前,在他耳边低声道:“叫琏二爷安心地学他的君子六艺去吧,秋闱、春闱有我呢。再去跟老太太说一声,太太、大姐儿明年开春进京。”心中不免有些酸涩,如今为贾琏捉刀代笔,终归有违他素来的品性,但当今有命,他不得不依着办了;至于贾敏母女,如今看来,他这兰台寺大夫还有得熬,若不将她们母女接进京,怕有生之年都难得再见几面了。
林可沽不解林如海这话的意思,但既然林如海这样说,他只管骑着马出了兰台寺,趁着还没夜禁,赶紧向荣国府去,到了荣国府门前,从西边角门进去,随着人进了贾琏外书房等候,略等了一刻钟,便见贾琏披着猩红大氅从外头进来了。
“姑父可好?”贾琏远远地就问,身上依旧带着一丝酒气。
林可沽见贾琏神态轻松,不像是迟迟不归挨了贾母教训的模样,忙上前来,低声将林如海的话说了。
贾琏听了,先觉林如海这话没头没尾,待听林可沽提起林如海出宫之后两膝肿起鹅卵大的包,登时明白林如海敢说这话,必定是从上头那里得到了消息,登时欢喜起来,他巴不得丢开那八股文章呢,于是热情地叫金彩将荣国府内中西药材都收拾着给林如海送去,又听说贾敏母女要进京,因不大关心这事,待林可沽走了,就叫全禧去跟贾母说,自己因连日奔波疲乏得过了,不肯立时去歇息,就先向警幻斋去,对着东间里一鼎青玉三足玉熏郑重其事地拜了一拜,心里默念着:多谢警幻姐姐保佑我升官发财。
一连拜了三次后,为求个好兆头,干脆地命全福、全寿将那三足玉熏抬到明间里条案上,又弄了些冬桃冬枣供奉在条案上。
全福、全寿看着贾琏那煞有其事的模样十分好笑,虽不知道他拜的哪一路的神仙,也跟着双手合十拜了一拜。
“我的桃子呢?”贾琏拜完了,头一样事,就是关心自己门前的桃树,推开撒花毡布帘子,望见门外桃树上空荡荡的,不免心疼起自己精心照料的果子来。
全福嬉笑道:“知道二爷要问,小的们看着不许旁人摘,等果子熟透了掉下来了,就剥了桃核晒干了给二爷留着呢。”
全寿听着,立时转身回西间里,果然抱着一个柳条编织的精致花篮出来,花篮里堆着百来枚桃核。
贾琏看了,便放了心,转身回到房中,懒洋洋地靠着美人榻坐着,一手去整理身上五彩缤纷的氆氇毯子,一边好奇地问:“都说大姑娘的亲事办得十分狼狈,到底是怎么个狼狈法?你们且说给我听,我跟大姐夫还有些来往,不问清楚,日后见了他也尴尬。”虽说女大三抱金砖,但这亲事是陈家一干人敌不过贾府的金钱攻势定下来的,陈也俊心里未必自在,又想起许玉珩来,又问:“三爷大喜,府上送的是什么礼?”
全福挪了矮凳在贾琏身边坐下,卷了袖子又将手在熏炉上暖热,便给贾琏捶腿,先苦着脸道:“也不知道许家、黎家是怎么了,三爷的亲事推到来年再选日子。”随后又与全寿嬉笑道:“至于大姑娘的亲事,二爷不知道,这里头有不少故事呢。二爷猜猜如今东边花园子里谁最得意?”
“总不会是赵姨娘最得意吧?”既然全福这样说,贾琏就往最不可能得意的人头上猜。
全福、全寿并才进来的全禧、全禄俱是目瞪口呆,连连佩服道:“二爷果然是神机妙算!这也能被二爷猜到!”
“当真是她?”贾琏不由地坐起来,从全寿手上接过一盏燕窝粥,拿着调羹细细将粥搅凉,思忖着赵姨娘这是走得哪门子狗屎运?
全福手上不停,面上笑道:“二爷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少好戏。二房准备摆流水宴唱名班大戏,喜事前半个月,就煞费心思地要问老太太讨银子、要软硬兼施地想叫咱们大姑娘拿了对牌将库房里的桌椅案几、碗碟筷子并库房里天南海北的珍馐佳肴拿给他们二房,甚至还动了歪脑筋,想收买管事们暗度陈仓拿了荣禧堂的东西过去撑场面。老太太气他们没那么大能耐还扯那么大虎皮,干脆关了府门,连二老爷、二太太都不许进荣国府家门!二老爷、二太太无可奈何,偏又怕元大姑娘嫁得狼狈叫他们越发没了底气——那会子底气要紧得很,有底气,就有人敢帮着他们逼着老太太指定宝二爷做了少主人,这么着,他们就又从别处弄来一笔闲钱。”
贾琏吃了一口粥,大抵是一路风餐露宿惯了,此时略吃了两口就觉饱了,将燕窝递给全禧,另要了杏仁茶来,缓缓地道:“只是这样的戏,未必算得上精彩。那闲钱二字,定有一段故事。”
全福笑道:“二爷果然料事如神,”又压低声音道:“二房那么个小地方上上下下住着那么多人,一举一动都有人看在眼中呢。二老爷才弄来了闲钱,赵姨娘听到风声后就百般纠缠二老爷,二老爷给了她十两。赵姨娘贪心不足,背地里对着三姑娘骂二太太‘那老虔婆真真是铁公鸡,一毛不拔,但看哪一会子叫老太太知道她将宗里二房的地卖给了东府,老太太怎么收拾她’。三姑娘是个有心的,听了当时也不言语,待随着珠大奶奶过来给老太太请安时背着人将这话说给大姑娘听,大姑娘唯恐连累了三姑娘,连着赵姨娘的名字也不肯提,立时叫小的去打听,小的打听到果然二老爷跟东府来往比早先密切了,告诉了大姑娘后,大姑娘就去告诉老太太。老太太一听,哪有不生气的道理?立时叫了二老爷、二太太来,一通逼问下,二太太才认了,只说并不是卖只是抵押,又说如今银子已经用去了,再没银子还给珍大爷了。这话明摆着是叫老太太替他们还的么?不然老太太还能叫宗里的一块地落到屡屡跟咱们过不去的东府手上?老太太吃的盐比二太太吃的米还多,料到二太太这是软磨硬泡从她手上捞不到银子就拿了这法子逼着她出银子,她也不就范,当下带着人坐轿子去东边花园,亲自看着叫人搬了东边的东西去当铺发卖,只说哪怕卖了二太太的衣裳也要将那字据讨回来。谁知才搬了几个箱子,二太太便露出破绽拦着不肯。老太太一再追问,二太太才说银子还没花掉她立时就还了珍大爷。老太太老谋深算,看二太太眼神飘忽,先叫二太太将从东府得来的银子拿出来去东府讨了字据,随后却不让步,只立时打发人出去,叫琥珀、金钏开了箱子看,见箱子里底下,二太太足足有十几年没穿的衣裳里掖着个布包,包里藏着五六万的会票子,老太太越发心气他们夫妇有银子也要变着法子讹诈她。二老爷望见二太太有这么些梯己,也意外得很,见老太太气急了,只说那拿着抵押地亩逼着老太太出银子的主意是二太太出的,是二太太一直拿着母子没有隔夜仇的话教唆他他才肯去东府写的字据。”
贾琏疑惑道:“既然迎春没提起探春,你又是如何知道三姑娘说话的呢?”
全福含笑道:“二爷忘了鸳鸯了?只是二老爷气二太太藏着银子,生了气寒了心,直说‘不想多年来我待你一片赤诚,你却这般防着我’,这些时日都住在赵姨娘房里逗着环哥儿读书呢。赵姨娘见二老爷跟二太太离了心,又见二老爷因元大姑娘三朝回门时候陈姑爷不够恭敬心里又多了些闷气,就挑拨二老爷,说二太太宠溺宝玉帮着宝二爷称病躲在家中不读书。虽隔着一道墙住着,但二老爷足有小半月不曾见到宝二爷,心气宝二爷不上进,冷不丁地闯进二太太房中,瞧见宝二爷正跟两个丫鬟玩笑,便不分青红皂白地将宝二爷按在椅子上打,又骂二太太糊涂!二太太急着来求老太太相助,偏老太太以为这又是二房的苦肉计,唯恐过去了,一时心疼宝二爷就中了二房的计,也不肯去。若不是最后珠大爷从梨香院赶去求了情,怕宝二爷的小命都要断送在二老爷手上了。”
贾琏捧着黑漆嵌螺钿云龙纹盖碗慢慢地呷着碗中杏仁茶,用茶碗遮住嘴笑道:“不想我几月不归,家里竟然有这样风云变幻的事。如今是赵姨娘踩了二太太一头?”
“那可不是么,二太太是里外不是人。”全福笑了,若无探春从中运筹帷幄,赵姨娘母子哪里会有今日?因又轻声道:“那三姑娘年纪虽小却伶俐得很,赵姨娘因她的缘故得了宠,她也不昏了头地跟着赵姨娘在二老爷跟前奉承,专一地去陪着二太太说话,二太太只觉元大姑娘嫁了,就三姑娘最体贴好似对她不离不弃,心疼地又是衣裳又是首饰地送给三姑娘,如今已经禀明了老太太,将三姑娘养在她身边呢。赵姨娘拿着这事对着二老爷哭了一通,只说二太太是拉拢三姑娘一起欺负她呢。二老爷直说她是水晶玻璃肠子,比满肚子弯弯肠子的二太太要剔透,只是老太太点过头了,他也不敢去讨回三姑娘,只将自己的梯己交给赵姨娘保管。”
贾琏手中的杏仁茶有些凉了,放下茶碗,噗嗤一声再按捺不住,那赵姨娘都成了水晶玻璃人了,这年头的水晶玻璃也该降价了吧?“你们是怎么知道的?连梯己的事也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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