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多识广的曾詹事骤然回神,皱眉为难起来。是捅破呢,还是悄悄出去好呢?灯光黯淡看不清,他本可以装作一无所知扭头出门,坏就坏在多嘴问了一句。这下好了,他倘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出门去,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但留在这儿,难道就只能捅破吴王与宗亭的不轨之事?
中年男人脑海中早已经浮想联翩,喉结甚至都不住滚动,但他及时打住,转过身不解地说:“都不在啊,难道从窗子出去了吗?”他踱步出门,煞有介事责问卫兵:“屋中哪有宗相公的身影,连殿下的人影都看不到,你几人方才是不是玩忽职守?”
“属下并没有!方才好像还有说话声呢!”卫兵为自己的清白辩驳,曾詹事猛地拍他后背:“还狡辩!”随后又往前走两步:“容老夫出去寻一寻。”
曾詹事刚出门,屋内宗亭却忽起身,顺将李淳一也抱了起来,二话没说竟当真从北面的窗子出去了。而守在窗口的卫兵,宛若瞎了眼似的全当看不见。卫兵们平静的反应显出宗亭的肆无忌惮,他愈是如此明目张胆使用特权,李淳一对他如今的实力便愈多一分了解。
行至公厨门口,他才将她放下:“既然要熬夜做事,殿下现在必须吃饭。”他全没了先前在公房的失控感,浑身上下书尽体面二字。李淳一抚平衣上褶皱,坦然回之:“相公所言很有道理。”随后踏进公厨,在一贯靠里的位置坐下来。
矮案临北窗,晚风从窗缝中窜进来,因时辰太晚,周遭已没了旁人,只有庶仆闻声匆忙跑来,认出是宗亭与吴王,便十分机智地闭口不问,径直跑回后厨知会饔人准备。
这两位都是对待食物十分长情的角色,吃惯了的决计不随便换花样。吴王一贯食素,钟情杏酪粥与时令菜,最简单的烹煮即可;而宗相公到尚书省公厨来,常食鲙饮酒,对其他倒没什么偏好。
庶仆将食物摆放至案桌,老老实实躬身往后退一步,眸光却往上瞟,借黯光确认他二人面上无甚不满,这才松一口气,连忙再往后退几步,倏地溜了。
李淳一面前摆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杏酪粥,蒸熟的藕片淋了糖整齐排放;宗亭面前则是一盘新鲜鱼鲙,又额外加了一壶酒。
过了很多年,难得的是口味从未变。
味蕾相对诚实,对喜爱的东西,总是忠心耿耿。
心意则不同,心意像风一样善变,故而难以捉摸,更难确定。没有人能拍着胸脯保证心意永不变,时间更是加剧了这种不确定感。今晚他二人虽有心灵相触的一瞬,甚至差点为之颤栗落泪,但这之后,却是重新占据上风的理智。
李淳一瞥向那盘新鲜鱼鲙,忽然开口:“相公知道我幼年时很喜欢吃肉吗?”
宗亭抬眸看她。
她看着那鱼鲙淡淡地说:“那时在掖庭吃得并不好,偶尔有肉吃就会很开心。最开始,姊姊会悄悄带我出掖庭,拿吃的给我。她很大方,也十分乐意与我玩,有时她捏捏我,我虽会觉得疼,但不要紧,她能因此开心就足够了。有一天,我坐在夹城一座殿里,吃姊姊拿来的一罐肉,我抱着陶罐子,姊姊就将肉一块一块地塞给我,问我好不好吃,我点点头,她便捏住我的脸,讲‘真是个乖巧的漂亮孩子,姊姊喂什么你都喜欢吃,真是同你阿爷一样听话’,那时候我很小,还不太懂,但她喊人拿了一只人头进来,又揭开遮蔽的布,那只人头就血淋淋地看着我。”
李淳一说话间面色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讲别人的事:“姊姊又往我嘴里塞一块肉,同我讲‘你看他长得这样丑陋狰狞,但他的胳膊肉却很好吃’,她又擦掉我嘴边的酱汁,笑盈盈地讲‘不要浪费掉’。我那时吐了,我甚至并不清楚为何会吐,但我很害怕。后来她仍带我玩,有时是填满水的浴池,有时是沙坑,再后来我知道,我只是姊姊的玩偶,按照她的意愿喘气就可以了。”
她依然面无表情,却抬眸看向宗亭:“玩偶不会讲话,因此我也不爱开口,但她养出了我的犟脾气。我想玩偶大概不会这样犟,后来应也不会同相公为了一张案打架,更不会有现在这些事。”
到这时,她才顿了一顿,眼眸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诚挚:“遇见相公,是我活了那么久遇到的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她全不否认当年的真挚与满腔热血,她甚至感激宗亭掰开了那扇门,感激他将她带回正常的世界,尽管那所谓的“正常”,后来再回头看也不过是虚幻假象。
“相公于我,就如这些鲙食。”她道,“当年爱吃,如今虽无法再吃,但我对其他食物,再无那样的感情。”
她承认他的独一无二,承认他们之间的紧密联系。今夜将旧事都倾倒,这样说出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对劲,夜晚的言语最荒诞往往又最真实,可以更好地睁眼说瞎话,也能像今晚这样毫无节制地袒露实情。
她分明讲得风平浪静,却像在他胸腔里倒满碎冰,浸得他的心肺又冷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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